林金榮的部落格

金門的傳統木結構建築，不僅須防火也忌潮濕，有些排水作用的設置，同時地上也會集水再利用，達到水資源的回收。斜坡屋頂有倒水，或稱導水，可以直接排泄雨水。屋簷間鋪設排水路，集中幾處向外作開口，排出雨水的孔道，我們稱之為出水口，也叫落水口，是紓解屋頂積水功能的部位。通常較內圍樓版地坪構造略為低窪，利於引水至斗狀的放水區，施作時以磚塊灰泥隔成出水區，完全是實際的考量。並非所有的出水口都帶有裝飾工藝，有些隱蔽簡略的會忽視它的存在，如果有加工的話，首先在外圍修好排水管道，裹以磚頭石塊架起的胎骨，再以細泥灰料修飾成完整的作品，兼具有實用與美觀功能，形成建築的人文焦點。

小小的出水口雖然僅是在屋宇的一隅之地，的確也能創造出藝術視覺上的畫龍點睛效果，傳統建築的落水口裝飾比較單純，有一貫保守作法風格，近代興起中西合璧的古洋樓，帶來繽紛的異國色彩，除了展示空間較多，更重視細節的多樣變化，大膽地引用西洋的建築技藝手法，進而堂皇的站上耀眼的立面，落水口造型往往能跟其他的建築裝飾構件，起到呼應、對稱、上下等關聯性的美感，增添外觀許多的華麗風采，形成一道別出心裁的風景線。

無論各種不同的修飾美化工藝包裝，出水口造型大抵上都會利用前後距離大小的比例關係，來造成豐富的視覺層次，所以前端儘量細緻精巧，後面部位則擴大尺寸，達到畫面的平衡舒展。雖然方寸之間，無法做出精細的全型，讓觀賞者一眼即能辨識，也能概括依據特徵部位，增加形體的雕塑效果和輪廓。在圖形象徵所帶來的精神方面追求，仍然繼承中國人固定的傳統思維，一定是要充滿著吉祥寓意的形象；受到西風東漸的影響，新奇的舶來品也能欣然接受。

基於高浮雕的立體塑像容易受到損害，而且落水口長期因雨水濕度的侵蝕，歷經歲月的風化摧殘，有些已經難以窺測原始面貌模樣。在長期的田野調查案例分析，主要以動植物為主，當然首選的是水生題材，借用以水克制火的論點，希望避開火神祝融的光顧，包括有魚、青蛙、甲魚，烏龜、魷魚、螃蟹、貝類等。魚的美好形象，一直是普遍多數人所認同，也居落水口造型的首位。天降甘霖如魚得水，表現傳統家庭風調雨順、豐衣足食的願望，其中能分辨的是鯉魚和金魚，前者尊貴有神力，能力爭上游鯉躍龍門，而且鯉魚體質、繁殖力強盛，被推崇為多子多孫的圖騰符號，後者傳達金玉滿堂，家庭富貴平安的美夢。從工藝的表現，每一條魚兒的型體態必須肥碩飽滿，魚鱗豐厚整齊，生動活潑的姿態，宛如悠遊水中的景象，為求壓縮空間的透視感，大大的魚頭連著身段，緊接著立即翻騰拍起尾巴，猶如躍升海面的大活魚，感覺到十足靈動的精神氣勢。另外有一種從魚演變而來的神話動物，那就是龍頭魚身的鰲，強調首部的特殊造型，弱化身軀尾部，一張一弛達成演化的靈異神奇效果。

金門話中把青蛙俗稱「水雞」，意味著肉質肥美如雞一般，但閩南語泉州音的雞與魁的音相近，進而轉為榮登魁甲之意，是祈求金榜得名的願望念想，科舉時代深得士族的喜愛，莊稼人重水利灌溉，也殷盼長年雨水滋潤田地，水蛙往往是祈雨有望的徵兆，代表水源充沛的象徵，所以落水口處處能見到青蛙的蹤影。

甲魚與烏龜向來是長壽的象徵，甲殼上的紋路及形體可以區別出兩者的不同，傳統家常倫理講求孝道，奉養高堂頤天年是具體的表現，財子壽三者皆是金門家庭的核心理想，龜鶴延年帶有仙家的祝福與加持。

魷魚是普遍性的水產動物，牠在落水口的造型，都非常的鮮活，鼓起圓滑的眼珠環顧四方，當頭部朝外時，觸鬚會揉搓縮成一團，刻劃出一條條分明的足線，若頭部朝內，則尾尖形成放水口，每一根觸鬚緊貼依靠面伸展縮放，大小上下位置更能明顯的看到整隻的魷魚。

螃蟹有甲殼，傳統上最受科考學子的青睞，引來科甲連登的妙想；作為落水口的造型，都是水族齊聚一堂的考慮，牠是有本可參照的活體塑像，尤其海蟹後面第四步足呈扁平的槳狀，也就是槳足的特徵表現無遺，如同爭脫漁簍跑出來的螃蟹，正機警地蹲在屋簷間張望。同為水族的海蚌，又有老蚌生珠的喜慶，也巧妙地敞開雙殼當落水口。

在動物的造型上有兔子、寵物貓，也有獅子、鹿首、大象等西洋圖騰。兔子生育能力強，代表多子多孫的象徵，也有全家團圓的美好祝願。兔子的可愛造型，首先表現在機靈凸出的大眼，豎立雙耳靜候的特徵，年代久遠，兔子的耳朵往往會先風化，所以看到的會與老鼠相似，但是尚未發現有老鼠造型。

近代金門人下南洋者多，都曾經出洋看過世面，許多的動物都能親眼目睹，匠師與時俱進，多數已經不再走臨摹傳寫的手法，結合西方進來的建築技法及材料，通過實物寫生來塑造形體，所以均能掌握表現各種動物的神態。至於植物的出水口造型偏好瓜果之類，如南瓜、佛手瓜、楊桃、石榴、葫蘆、仙桃等品種，一般是瓜類從瓜棱可以分辨出來，看重瓜類的多子特性，期望家族人丁的興旺。佛手瓜的佛與福音相近，借用來祈福臨門，葫蘆也是接近「福祿」同時藤蔓茂密且多子，有子孫代代相傳之意。石榴顯示傳統「榴開百子」的吉祥寓意，所以可以看到累累的果實顆粒，仙桃則有長壽的象徵。所有美好的事情，都可以用盛開的花朵來表示，折枝盛開的花朵自然受到喜愛。這些植物類的造型，或多或少會有枝葉的烘托陪襯，主次關係分明；所有的設置幾乎是偶對，兩兩對稱，從外向內中心靠攏呼應，同在一個伸展平台，考慮到彼此的協調、對稱，組合的是一種群體形象的大美。

每當抬起頭來仰望這些小巧的裝置，總是會有許多的想考，局限的小空間，竟然存在一片游刃有餘的意想世界。不管是晴天或者雨天，都有不同的面貌與心情和它作交流，晴天時，時空是靜止的，這些出水口像是頭上的髮簪，讓容顏更為亮麗。下起滂沱大雨時，所有的動植物造型都有了鮮活的生命，每一張嘴奏起交響樂曲的高低音樂章，湍急的水勢流線如注，從那魷魚嘴噴射出來，從那蛙鳴聲中滑落下來，從那花瓣間傾瀉而下。……一切都是因為藝術造型帶來的愉悅好觀感，好心情。雨停了，弧度優美的謝幕，水柱頃刻化為珠圓玉潤的小水滴，聽滴落的節拍，迴盪的聲音極像古人「大珠小珠落玉盤」的情景，聽雨成為庭院最賞心悅目的事。

近年來出水口的舞台變暗淡了，現成品逐漸取代一切的傳統工藝，模製澆燒的陶瓷造型大為流行，安裝貼上就能省事。撰寫本文有感而發，傳統建築保存的人文意義，細節就是不容忽視的靈魂。